人物导读
北京延庆九里梁村,有一片方圆一万多亩的荒山。十几年前,一个名叫张娇的北京“款姐”承包了这片土地,试图恢复这里原有的风貌。13年来,她投资上千万元到绿化大山中,从千万富姐沦落到今日负债累累的山村民妇。她为了保护树林,凶悍,粗鲁;可她似乎又很软弱,很无助。一个女人最青春的13年就在这岁月蹉跎中,在荒山到林海的演变中,在冲动到无助的呐喊中不经意地逝去。那么,当初她为什么要执着于这片山林,她究竟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的背后又有着怎样的故事呢?
如果你在二十几岁的时候挣下了1800万元,你打算怎么花?是买洋房、豪车还是周游世界?
你想过买下一片荒山来种树吗?
也许大多数人都会摇头,甚至投来诧异的目光。
可是张娇这样做了,所以,她才是今天的张娇。
张娇坐在记者面前,因为常年在山上,她有着山里人黝黑的肤色。她留短发,嗓门很大,衣服和鞋子上沾着泥灰。
“这座山,是我用命换来的。”她说这句话时,语气铿锵有力。从她坚毅的眼神中,我一下子读懂了她。
她的故事,从一片山林开始。
1
【为了守住一片山,13年里,张娇散尽了千万资产,还欠下了不少的外债。荒山变绿洲,她完成了一部童话。】
在北京西北的郊区,延庆县九里梁村,张娇的林地就在这里。上万亩森林,绿油油的一片,望不到边际。
而在13年前,这里却是荒芜之地。
13年里,张娇散尽了千万资产,还欠下了不少的外债。荒山变绿洲,她一个人完成了一部童话。
一个人生活在没有电、没有手机信号的大山深处,与她相伴的,只有几间破瓦房和不会说话的动物们。谈及现在的生活,张娇只是轻描淡写地说:“我现在连身上穿的衣服,都是别人捐赠的。”
能够忍受寂静与清贫,源于张娇的信念,那就是自然给予她的博爱,“只有贴近自然,我才能感觉到自然中那种安静的爱。其实没什么,就是这么简单。”
更多人好奇的是张娇的千万资产,从何而来,又花到了哪里?这片山林的奇迹,她是怎样做到的?
出生在北京的张娇,生来有着强烈的好奇心,用她的话说,“我从小便喜欢注意别人不注意的东西。”而张娇似乎比同龄人更机灵,这种机灵,体现在她小小年纪便具有的“商业头脑”上。
上世纪90年代初,刚刚开放的中国四处都充满着机遇。这时的张娇,开始了自己的“倒爷”生涯。那时候,在南方不足1毛钱一斤的香蕉,在北京过年的时候,能卖到8元钱一斤。
张娇看到了商机。她怀揣着几百元钱去海南批发香蕉,运回到北京以几倍甚至十多倍的价钱卖掉。“一车香蕉,几十万元甚至几百万元就到手了。”张娇说,那时候挣钱很容易,一年只干几个月,就会带来丰厚的效益。
在那个崇尚勤劳、胆量和疯狂的年代里,这位个性女孩迅速地暴富起来。短短几年时间,这些生意给她带来了上千万元的收入。
金钱并没有给她带来满足感,当被生意羁绊,彻底沦为一个生意人的时候,张娇开始感到浑身不舒服。从小“野”惯了的她渴望自由,向往自然。她喜欢在山上呆着,越荒凉、越自然的地方越好。只有泡在大自然中的时候,她才觉得自己又恢复了天性。
放下生意,张娇开始往山里跑。她走了很多大山,甚至去了最北端的漠河。那时候,她看到很多树林都遭到了砍伐和毁坏。
有一年,张娇到北京郊区游玩时,看到曾经的一片林子,现在却不见了。“以前我来玩的时候,就在这大树上睡觉,现在这漂亮的树没了,就剩下了树墩子。”
那一刻,张娇哭了。
“到现在,我都无法讲述当时的心情,我就在树桩上坐着,一天一夜没回家,整个人都麻木了。”倔强的张娇,不知哪里来的一股倔劲,“包山种树!我要承包一片山,进行保护封育,恢复它的生机,让后来的人有山爬,有树看,让后代人看看什么叫‘自然’。”
孩子般天真的想法,竟成了不可更改的誓言。
休息了两个月的张娇,开始满北京找山。她选中了3个地方,最后把目光停留在延庆的一片山上。
当时,延庆县政府正在招商引资,想把这片方圆一万多亩的山林作为整体承包出去。20岁出头的张娇,拿着200万元,换来了这块山林30年的使用权。
要进入这个废弃的山村,首先得从北京坐两个小时的长途车来到延庆县,然后向东北行进近50余公里,水泥路转成山路,再颠簸11公里。
就这样,张娇独自守着这片山林,开始圆她的大山之梦了。山的这边,最近的村子距离12公里。山的另一边,30公里开外才有人烟。
在这个已从新版北京地图上消失了的山野之地,张娇一呆,就是整整13年。
2
【春去秋来,树在生长,无限的生命也在循环、繁衍着。人都说北方的山,太难恢复,张娇却说:“其实不难,只要用心做,什么都不难。”】
张娇的头脑发热,引来了身边很多朋友的冷嘲热讽。
“你是真有钱了。”“你真是疯了,干这么一件事。”
当时张娇想的是,如果自己拿出收入的1/3甚至一半,把这里的生态恢复好,也许就可以堵住他们的嘴了。
十几年里,日子大多是这样的:凌晨四五点起床,晚上七八点睡觉,除了吃饭和睡觉,她多数时间是在劳作、看护山林中度过的。她住着纸糊窗户的房子,喝着挑来的山泉水。村里没有电,因为睡得早,用来照明的蜡烛,一根可以点好几天。
张娇笑着说:“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
对那片山林,张娇有个计划——按原始森林的样子进行严格地恢复:把它们圈起来不让人进去,还要有层次、有计划地种树。为此,张娇曾多次到神农架和大兴安岭的原始森林去考察。
她购买了一批易生长的野草种子,漫山遍野地撒,终于在秃山的石头缝间看到了欣喜的生命迹象。枯萎的野草腐烂后,一点点与山石表面的浮土混合,荒山的肥力被激活了。
冬天,她带着上百名工人爬树,将水曲柳、黄菠萝、楠木等珍贵的树籽打下来,等到来年开春再拿到山上去种。很快,漫山遍野都长出了嫩绿的小苗。树光种出来不行,还得为它们除草、打杈、松土等。张娇说:“这些树苗不维护就会死的。”
春去秋来,树在生长,无限的生命也在循环、繁衍着。张娇看着眼前一片片的山林,有时都不会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棵树是真的吗?它从石头里长出来了?”
人都说北方的山,太难恢复,可张娇却说:“其实不难,只要用心去做,什么都不难。”她甚至夸下海口说:我用5分钟的时间就能告诉你怎么种树;而用8年,8年就能看到苗木。
张娇总结了这些年种树的经验,就是要有养化的土层,一定要用本地的树种,而不要外来物种。“这就好比城市长大的孩子放在农村,肯定不好生存。而农村的孩子若放在城市,几天就会适应。”
而她那套养山的土办法,更是来自于生活经验。“每年,山里的树木都会闹虫害。我就把落叶和草聚在爱闹虫子的树下,这样虫子就往那一小堆草里爬,不祸害大树了。另外,我砍掉了松树下半部分的枝干,这样可以让阳光照到树的根部,利于长势。很多学者来我这里看过,
他们挑了一大堆毛病,那些理论上的东西我听不懂,但是我就是在最难成活的陡坡上成功地覆盖了植被。他们最后都没有办法解释,沉默地走了。”
山居的生活有许多乐趣。张娇曾花费15天时间,走完了自己“领地”上最长的一道山,并且发现了几棵几人才能合抱的大树,这让她骄傲不已。而村民迁走以后,周围的植被也逐渐恢复,动物也多了起来,松鼠、山鸡、獾子都很常见。
在她这个“人工保护林”里,鸟类的生态链,已经很健全了。在山上,还有狐狸、黄鼠狼、野猪等猛兽。她养过七八百只羊,现在剩下不到一半。它们都贡献给山上的“生态系统”了。“林子养起来了,更重要的是让它里面有东西。”
大山也给了张娇回报,凡是去过那里的人,都称赞这里是离北京最近的世外桃源。
看着周围的山慢慢绿起来,而张娇自己的钱,却慢慢地少起来。种树和工人的工资花光了她全部资产,包括她向亲友借来的钱。根据她的计算,十几年间的全部花费有2000多万元。几年前,因为发不出薪水,工人们大多已经离开,她也欠下别人一屁股债,无力偿还。
“钱到底花哪儿去了?”“100颗种子才能种出3棵,你问我2000多万哪去了?一年1平方米花30块钱育种、人工费,一亩地660平方米,重复13年,撒种子撒不好都是钱呐!”张娇的钱,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花了出去。
山林,其实和每个人都息息相关。
“不能因为森林离你们很远,你们就忽略它的重要性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坚持多久,无论是身体,还是经济状况。”说起这些,她显得有些无奈。3
【为了防止外面的人进来偷砍树木,性格泼辣的张娇没少打架,三番五次地跑乡政府。她说:“不把这片山林守下来,以前的努力全都白费了。我在这儿,它们活着;我死了,它们都不知道有没有了。”】
现在的张娇,已经不愿意讲起她的过去。唯有说起眼前这片山林的时候,她整个人才显得神采飞扬。
如果按常理出牌,那就不是张娇了。对一些蓄意破坏山林的家伙,仅靠忍气吞声和宽容是不行的。张娇将抓到的几名不法之徒送到林业公安部门给予严惩,到这里来捣乱的人才渐渐少了。
周围村民谈起张娇,都说她可厉害呢。“去她那地里干点啥事都不让,掰个蘑菇都不让,说翻脸就翻脸。”
可张娇说:“不把这片山林守下来,以前的努力就全都白费了。我在这儿,它们活着;我死了,它们就不知道有没有了。”
张娇和村民们的冲突,从张娇一口气承包下这片万亩林地时起就没停止过。
村民们指责张娇不让他们砍树采蘑菇,张娇痛骂村民毁林偷山羊。在村民们看来,他们祖祖辈辈都在这块山上砍柴砍树,凭什么现在就不让砍了?矛盾激化到极点时,周围的农民们开着手扶拖拉机,载着一车车的人,带着砍刀威胁张娇,要把她从这里赶走。
张娇请律师打起了官司,法院判她胜诉,可是村民不吃这套。最终警方出动,这些占在她林地上的村民们才怏怏离去。
张娇也曾试图通过办点生态旅游缓解财政危机,可是很快她发现自己无力应对游人对生态造成的冲击。她停止了生态旅游,因为无法克服这种缘于巨大保护欲的“洁癖”。
她把自己完全封闭了起来。她甚至有些偏执,提起那些让人念念不忘的上千万元,张娇及其反感:“我花你钱了吗?花你们一分一文了吗?”这对于她,是一种极大的伤害。
直到2008年,环保人士冯永峰知道了张娇的故事,辗转找到她,跟她聊了一个下午。冯永锋恰好正在北京开展一个叫“自然大学”的项目。自然大学想以张娇的山林为基地,利用山林里30多套空余的民房,办“自然书院”,建立一个环境保护思想的传播地,举办面向公众型的、公益性的讲座等。白天可在基地里组织志愿者劳动,观鸟,观植物,拓展训练,晚上可相互交流、阅读、观看纪录片等等。
只有让人体验,让人亲近,人们才会更加地珍惜。
张娇有了一种冲动。她决心打开大门,让越来越多的人走进来。
“说实话,我很犹豫。山上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我的生命,我的血、我的汗,折损了都会要了我的命。可我慢慢也想通了,只有让人们真正进入了,才会让人真正关注自然。”
“但不要当做一种旅游,油盐酱醋的,要自己带!”张娇强调说。
让张娇欣慰的是,很多人开始上山当志愿者。劳作、修缮房屋、巡山,大家用一种最自然的方式,尊敬着这片树林和它的守护者。
刘斌,是张娇目前的助手。这个上山没几个月的小伙子,也和张娇一样,晒得黝黑。“我们叫她娇姐。”他说,“虽然山上物质条件艰苦,但是我们觉得精神上却纯洁美好。没水没电,每天7点多就睡觉,简单又充实。”
他曾经背着80公斤东西走4里地的山路,因为搬石头手指甲掉了都不知道。上山没多久,手臂就被野猪咬坏了,只得连夜赶到市里大医院救治。可尽管这样,他依然没有退却。
许多志愿者也和刘斌一样,在默默感动着张娇。城里来的一位女孩,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在帮忙喂猪食。“我的眼睛有几分钟都停留在她身上了。”张娇回忆着那天的场景。“脏吗?”张娇问她。“你不也干吗?”女孩回答的简练而干脆。
一位叫玲玲的女孩,21岁,帮着张娇守着这片大山。在张娇处理各种危机的时候,她就一个人呆在山上。没有声音,没有语言,早晨起来睁眼就看到大山,随行的只有自己的影子,陪伴的只有猪或狗。尽管如此,她也坚持了下来。
“孤单、寂寞我也习惯了。这么多年,也都过来了。”张娇还在自嘲着,“我有那么老吗?二十几岁的管我叫阿姨。哎,容颜都毁掉了。”
4
【为了使整个山林实现良性循环,张娇开始发展生态农业,依靠自己的办法“创收”。她说:“我的利益在哪儿?在你们每个人的身上,你们呼吸的空气中有我山里的负离子,这就是我的利益!”】
现在人们叫张娇是“荒野保护第一人”,可她不喜欢这些冠冕堂皇的称呼,她更喜欢把自己定位成“自然林志愿者”,或者干脆就是“延庆的农民”。
为了使整个山林实现良性循环,张娇开始发展生态农业,依靠自己的办法“创收”。
“我们的模式,简单说来就是1+1+1=天然林。三个一,包括农民、消费者和‘我们’。你也可以叫它绿色订单产业,我们为消费者提供绿色农家产品,包括蔬菜等等,得到的这笔钱,用来替农民付沼气费,让他们手中的柴变成沼气或者天然气,而农民有地,有人力,可以种植绿色蔬菜或者自然养殖家禽。这样一来,也解决了农民的经济问题。”
“这不仅保护了天然林,还让你吃到了健康。”张娇期待用这样的方法,换取得以继续保护这片林子的资金。
张娇甚至做了计算,“一家3~5口人,一个月只要1500元,我们就可以定期为你提供新鲜的米、菜,绝对绿色健康。而这些钱,足够农民一个月的沼气费。”
可是,这其中涉及很多问题,农民怎样监管?如果保证每家的地里都不会使用化肥?怎么包装?怎样运输出去?
这一大堆的问题,对于只有小学文化的张娇来说,成了难题。现在的年代,已经不同于上世纪做“倒爷”就能发家的时代了,很多路要想走得通,需要付出艰辛的努力与更大的代价。
“我就只有5年的文化,这些年,也就着咸菜吃了。文字认识我,我不认识它。”张娇盼着有人能帮帮她,不为别的,就为了这片越来越绿的山。
“我的利益在哪儿?在你们每个人的身上,你们呼吸的空气中有我山里的负离子,这就是我的利益!”
与此同时,张娇和自然书院也在策划着更多的活动。不仅有成人志愿者的劳动体验活动,还增加了儿童及青少年亲近大自然的项目。
“我们希望给孩子建立纯天然、纯净的天然林环境,使孩子对自然有更多的了解和接触,让孩子与父母协作完成一些适合他们的活动内容,有助于增进孩子的认知能力和协作能力。”
说到这里,张娇才提起了自己也有个8岁的女儿。“女儿常常告诉别人,说自己是孤儿。”张娇不愿意过多地谈及家人,从别人口中,才可以隐约得知她的丈夫死于盗林者的手中。“我亏欠家人太多。”张娇摇了摇头,转移了话题。
她把她的爱,全部投到山里了。
何时才是尽头呢?张娇说,没有尽头,直到我死了。
采访札记: 大爱荒山无尽头
从20岁到30岁,是一个女孩在一生中最值得骄傲的年华:绚丽的青春,滋润的脸庞,无论穿什么做什么,都透着一股青春的美好。而张娇却把自己最美好的13年,义无反顾地献给了一片荒山。
这背后的动机,简单得有些可笑:“我要让后人知道有森林的存在。”
很多人在质疑,却有越来越多的人想走近她,想了解她。人们想知道,究竟在这个北京姑娘身上,蕴藏了什么能量,能一个人扎根在寂静的大山里,变荒山为绿林,变天堑为通途。
“天然林没了,所有的物种也就没了,那人类还有什么?”张娇的话,引人沉思。“我那山里,比北京冷,为什么冷?以前怎么不冷?”她一阵阵反问着。正像绿色营环保组织一位志愿者说的那样:我们总要知道大自然对人类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在情感上,是要跟山有点联系的。
采访中,张娇那独特的大嗓门,她那霸道的保护欲望,她娓娓道来的那些近乎传奇般的故事,都在提醒着我,若是有越来越多的张娇,那消失了的罗布泊湖肯定会回来,那伸展枝条的胡杨定会焕发新绿。
告别张娇,我常常想起那抹绿,它沉稳地驻在我心底的键盘,当我敲击文字的时候,那片山就浮现在眼前。
来源:中国环境报第8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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