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来藏思想是中国大乘佛教的核心教义,占据中国佛学的主流地位。中国佛教是以“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皆能成佛”这一如来藏思想为理论依据而建立起各宗派的教理体系的。以如来藏为主流的中国传统佛教以《楞严经》、《圆觉经》和《大乘起信论》等如来藏经典为究竟教证。重视“止观”修习的天台宗、华严宗和禅宗都是依照如来藏思想而立宗的。律宗、密宗和净土宗也以如来藏思想作为立宗的理论依据。
涉及如来藏思想的佛典很多。《如来藏经》是现存最早专门讲述如来藏思想的佛典,但原文已不存。《不增不减经》、《胜鬘经》、《大乘密严经》、《金刚三昧经》、《宝性论》和《楞伽经》等经论都有对如来藏的论说。《大乘起信论》、《圆觉经》和《楞严经》则是学界和教界公认的如来藏思想的集大成者。
如来藏思想孕育于印度佛教,但成熟于中国佛教。在印度佛教中,如来藏思想虽然已孕育生成,但尚未形成理论化的体系。如来藏思想的完备的理论体系形成于中国佛教各宗派对佛性说的理论阐述过程中。近年来,学界倾向于从唯识学的内部来研究如来藏思想。学界有人认为,在印度大乘佛学中,如来藏思想属于瑜伽行派,并未自成体系或独出一支,所以,如来藏思想在印度佛教中未获得独立的学术地位,相关经典往往归于瑜伽行派,但因其探讨真心、佛性等问题,对中国佛教却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
佛法被称为心学。如来藏思想不属于色法,而是属于心法,是最能体现佛法的心学特征的义理。从本质而言,如来藏思想就是佛性说,而佛性说的本质就是一种心性理论。印度佛教对中国传统文化影响最为巨大深远,也最有价值的就是它的心性理论。如来藏思想主张众生皆有佛性,众生皆能成佛,肯定人的本性完满具足,肯定人本来就具备实现这种完善的超越能力,这与中国传统文化中以孟子为代表的儒家的“人性本善”思想相合拍,为中国思想界的人性本善说提供了更充分、更坚实的理论依据,因此,如来藏思想受到中国佛教界的青睐,将其作为中国佛教的理论基石是理所当然之事,这是文化的选择,也是历史的选择,自有其合理性和合法性。中国佛教的如来藏思想吸收、融通和发展了印度佛教的如来藏思想,是印度佛教传入中土后,中国本土传统文化与印度佛教文化相融相合后而产生的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大乘佛学理论。
如来藏是近现代国际佛学界关注的热点问题之一,也是佛学研究中受争议最多的一个概念。学术界和佛教界内部对如来藏的看法众说纷纭,意见分歧很大。百余年来佛学界对如来藏思想的论争不绝于耳,对于阐述如来藏的经典如《楞严经》、《圆觉经》和《大乘起信论》的真伪之争犹为激烈,学界对这些经论的辨伪至今尚无定论。现在仍有不少学者认为《楞严经》、《圆觉经》和《大乘起信论》不是译自印度佛典,而是中国人的伪作。但也有一些学者对《圆觉经》和《楞严经》持肯定态度,如佛教学者杨维中教授认为《圆觉经》和《楞严经》是如来藏思想的集大成者,是后期如来藏思想的成熟之作。
关于《楞严经》、《圆觉经》和《大乘起信论》的真伪问题,末学在此不想多评说。在学术界尚未作出令人信服的“伪托”定论之前,我们应该将这些经典视为真经。退一万步说,即使有一天学术界真的能拿出令人信服的证据,足以证明这些经典确实是中国高僧大德的手笔,那么,末学也愿意相信它们是真经。佛陀有“依法不依人”的遗训。佛经,不管是印度人写的还是中国人写的,只要其言说符合佛法真义,阐述的义理与佛教根本精神原则契合一致,都可以看做是真经。禅宗六祖慧能的《坛经》被视为真经,若《楞严经》、《圆觉经》和《大乘起信论》真是中国的高僧大德写的,为什么就不能同样看做是真经?关于这个问题,印顺法师在《大乘是佛说论》中有颇为中肯的观点:从根源的佛法,到流行的佛法,因了时地人的关系,必然的在分化而又综合、综合而又分化的过程中。从起初的、浑然未画的一味佛法,到重重分化,“分分皆金”,可以说各得佛法的一体,但也可说各有所偏。因为他们都有自己独到的理解,各有新的适应,对佛法各有它的取舍轻重。这流行中的佛法,后起者对于以先的佛法,抉择它,综合它,推演它。永远的流行,就永远在这样的过程中。
众生的根性不一,认识的佛法也不能一律,只能作到根本的同一。大体一致,而不妨含摄得多样性(世间是缘起的,缘起法就必然如此)。彼此间,可以有新义,可以有针锋相对的异义(或者一是一非,或者各说一边,或者都不对),但求能根本的见地不错,这一切都不妨是佛法。佛法表现于佛陀的三业中(佛陀的三业是:意境——佛的自觉圣境、言说、身行——笔者注),也表现于佛弟子的流行中,佛法决不即是佛说。“一切微妙善语,皆是佛法”;“入佛法相”,名为佛法。古代的佛法与佛说,本来不一定要出于佛口。只要学有渊源,合于佛法不共世学的大原则,就够了。印顺法师的这段话说得再明白不过了,佛法不一定是佛说的,符合佛法根本精神、契合佛陀本怀的一切善法皆是佛法。所以,从佛教信仰的角度而言,对于《楞严经》、《圆觉经》和《大乘起信论》等经典的真伪争论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既然学界和教界一致认定这几部阐述如来藏的经典其思想符合佛法的根本原则,那么就应该肯定它们是佛法,是真经,不必去争论是谁写的。国际学术界对如来藏思想的研究始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初期,之后,欧美与日本学界对如来藏思想的研究从未间断过。20世纪以来,在日本和中国佛教界内部出现了一股反思和批判中国传统佛教思想的潮流,竭力批判作为中国佛学的理论基石的如来藏思想。日本学界掀起的“批判佛教思潮”,其批判的矛头主要指向如来藏思想。日本学界认为,中国佛学中的如来藏带有一种“实体论”(梵我论)倾向,严重违反了印度佛教的“缘起论”,是反佛教精神的“非佛教”。如日本研究如来藏的专家高崎直道的两个弟子袴谷宪昭和宋本史朗两位教授就是如来藏思想的批判者,他们认为,如来藏思想是违反佛法的缘起论的错误学说。
民国时期支那内学院的师生也批判如来藏思想,认为如来藏本觉思想是中土误传,属于“中土伪说”,认为中国佛教所持的真心如来藏思想有背离印度原始佛教之嫌。如内学院的欧阳竟无先生竭力批判《大乘起信论》等如来藏经典。吕徴先生也对如来藏思想提出质疑,主张回到唯识学。唯识学认为,如来藏是成佛的可能性,只是真如的体性,而没有如来的德相。可见,唯识学仅仅将如来藏的意义限定在体性上。
但学界和教界也有人对如来藏思想持完全肯定或基本肯定的态度。如欧洲有学者首次将印度佛教的如来藏思想视为独立的一支,将其与中观和瑜伽并列,确认为佛教的第三系。大虚大师提出了“大乘佛教三系”说,将大乘佛教划分为中观、唯识和如来藏三个系统,充分肯定了如来藏思想在佛学中的重要地位,捍卫了如来藏本觉思想的合法性。台湾的印顺法师尽管认为如来藏思想有导致“神我”之危险,并主张以“缘起性空”思想来抉择如来藏的含义,但还是遵循太虚大师三系判教的理路将大乘佛教经典划分为三大系统:虚妄唯识(唯识学)、性空唯名(中观学)、真常唯心(如来藏说)。可见,印顺法师对如来藏是持基本肯定态度的。印顺法师还反驳内学院仅仅将如来藏的意义限定在体性上这种狭隘的观点,认为众生有成佛可能的功德性。印顺法师指出:《楞伽经》为了淡化如来藏的神我倾向,所以从空性上立如来藏,但这并不是说如来藏仅仅只是空性或法性,即真如体,而是兼收体性和体相,重点说明体相的。如来藏含有体相功德,如来藏在表示真如的时候,不但有真如的体性,而且含有功德性,这是大乘佛学的一个传统。印顺法师否定了欧阳竟无对《大乘起信论》的批判,认为心识与真如并非二物,性功德与真如法性融成一味,即功德与平等法性相契入。
如来藏思想在一些佛典中被认为是佛的方便说法,是对某些错误观念的对治方法。如《楞伽经》就是将如来藏看做方便教法的。《楞伽经》说明了安立如来藏的意趣是为了消除根性低劣的众生对“无我”的畏惧。“诸法无我”是三法印之一,但并非所有的众生都能理解无我,根性差的众生会产生疑惑:若无我,谁在轮回?谁得解脱?如来藏法门就是佛以善巧方便来摄化这一类“畏于无我”的众生的。有些僧俗学者依据《楞伽经》的说法来评判如来藏,认为如来藏是不了义的。有学者认为如来藏思想主要是解决如来藏为何转染,轮回之相如何现起等问题,这些问题原非究竟了义,这就决定了如来藏不得不保留本体化的倾向来完成这些不了义的说明。如印顺法师将如来藏思想视为佛教内部的不了义和方便说。也有学者认为,如来藏作为方便接引,其方便性仅限于如来藏词语,不指摄如来藏实义。
如上所述,《楞伽经》阐明了安立如来藏思想的意趣,将如来藏视为方便教化,为非了义,其目的是引导将“无我”疑为断灭而执有我说的众生趋向佛道。如来藏以谈“妙有”,谈“大我”(真我)来纠正众生的常见和断见,纠正小乘偏说“人我空”和初期大乘偏说“法我空”,以根本对治人我执和法我执,强调如来藏是对二我执的破斥。从修行实践上说,安立如来藏可以避免因修行“无我”而陷入恶趣空(断灭空)。佛陀在《楞伽经》等经典中曾多次强调说,“空见”的危害大于“我见”。
但早期一些如来藏经典则将如来藏说判为了义言教。如《大般泥洹经》、《大法鼓经》、《不增不减经》、《胜鬘经》等皆以如来藏为究竟之了义,这种倾向在后来的中国化佛教中被强化。但这种主张在后期如来藏经典(属已与唯识学合流之无为依唯识学)如《宝性经》、《庄严论经》、《佛性论》《楞伽经》等中被弱化,而多从非了义、方便说角度谈论如来藏。也有一些佛经说如来藏是了义、究竟的。如在《不增不减》经中,佛将如来藏称为无始以来的清净法体,说第一义谛就是如来藏。《金刚三昧经》说,如来藏性寂不动,毫无变易,不生不灭,不是生灭有为法。《胜鬘师子吼一乘大方便方广经》说:“如来藏者,离有为相”,即承认如来藏是无为法。
如来藏思想带来的问题很多,至今学界和教界对这些问题仍争论不休。譬如,如来藏是了义还是非了义的争论,如来藏的染净之争,如来藏与阿赖耶识的异同之争,如来藏是本有始有、本觉本寂的争论,以及由此带来的修行顿渐之争,等等,这些争论至今仍未达成共识。
若是对如来藏持肯定态度,只是对如来藏的具体解释意见不一,这倒问题不大,不会对中国佛教构成什么威胁,只要待之时日,争论终有达成共识的一天。但最要命的是那种持否定态度的对如来藏思想的批判和抨击,它有动摇印度大乘佛教和中国佛教之虞。所以,正确理解如来藏思想是个大问题,不能等闲视之。
佛法有三乘共教,即佛教中有些教法和内容是声闻乘、缘觉乘和菩萨乘都要遵守和接受的,如四圣谛、八正道、十二因缘、三法印等。佛法中也有大小乘都必须遵循和信奉的共法,如佛法中通常所说的因果、业报、轮回、缘起、性空等都是大小乘佛教中所共有的。唯有如来藏是大乘佛教不共法,是小乘所没有的,属于大乘所独有的教义,是大乘佛教区别于小乘佛教的特质。
由此可见,如来藏思想对于中国佛教来说是多么重要,若抽去如来藏教义,不但大小乘佛教无法区别开来,而且中国大乘佛教各宗派就无法成立;若否定了如来藏思想,就等于挖走了中国佛教的理论基石,那么中国佛教的整个理论大厦就将坍塌。所以对如来藏的研究应慎之又慎,马虎不得,不能意气用事,随意论说,因为这关系到中国佛教存在的合法性和发展前途,事关重大,没有充分的学理分析和理论考察,最好不要轻易怀疑和否定如来藏。若不信佛的教外人士要否定如来藏,我们奈何不了他们,因为他们有不信教的自由,也有言论自由。学术可以自由争鸣,不信佛的佛学研究者,若他们要质疑和批判如来藏思想,这是他们的学术研究所许可的,他们怎么评说如来藏,我们是管不了的,只好由他们说去。但若是信佛的佛弟子,如果信奉的是大乘佛教,那么就不应对如来藏持怀疑和否定态度。道理很简单,否定如来藏,等于否定众生有佛性、众生能成佛这一教说,若把这个否定了,大乘佛教修行的根据和最终目标就被抽空了。所以大乘佛教的修行者务必要坚定地信奉如来藏思想,对之不能有丝毫的怀疑。末学写这篇文章的目的就是本着佛弟子的职责和义务来坚决捍卫如来藏思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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