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说张万雄之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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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的三位朋友死了。他们每一位的死去,都让我有种痛彻心肺的感觉。
第一位是刘靖。他是许多人眼中的成功企业家,有一家贷款公司,还有很多实业。他儿子结婚时,许多省上和市里的政界要人都参加了。他活着时,一到武威,就请我吃饭。在饭桌上,我遇到了很多官员和企业家。他们只听过我的名字,没见过人。是刘靖的热情,丰富了我在凉州的生活。提起刘靖,别人说法虽多,但他对我的好,是真的好,是那种没啥功利性的好,是有着文学情结的人对一位他认可的作家的好,所以,我一直很珍惜。
第二位是叶佰生。他是我的高中同学,是一位很有建树的科学家,高中时跟我同班,考入清华大学,后读博士,再当博士生导师,获了几次国家科技奖,是国内外知名的冰川冻土专家。上高中时,他跟另一位叫白生福同学去过我家,帮我家干了很多农活。后来,在我最困难的日子里,他帮我弄到了学俄语的教材。他是我关系最好的高中同学之一。
第三位,便是张万雄了。离开家乡后,每次想到凉州,能让我感到温暖的朋友中,就有张万雄。他是凉州法院的副院长,毕业于西北政法学院,是凉州有名的法官。
这三位朋友中,前两个死于不期而遇的车祸,张万雄却死于自杀。那车祸有不可抗力的性质,所以,我虽也痛惜前两位朋友,但只是感叹世事的无常。只有张万雄的死,给我的震动最大,痛感最强。因为他选择了跳楼。
在2013年1月的某个夜里,他从凉州区法院的大楼上跳下来。据说,人们发现他时,他已经叫严寒冻硬了。人们先得消了他身上的冻,才能给他整容,才能叫他的亲人们去看他。他的父母年近八旬,他妻贤女孝,他人缘很好,又是法院里很受重用的副院长。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都没有自杀的理由。
但他真的自杀了,还留下了遗书。
在2013年1月10日下午,我接到了一位朋友的电话。当我听到张万雄的死讯时,我首先想到的,是他的妻子和孩子,我的心为她们疼痛了。后来,妻子听了这消息,也头疼不止。陈亦新却说,张万雄绝不会自杀!一听我说有遗书,他才信了,忽然骂了他几声。因为,他给万雄的女儿当过老师。那是个非常可爱懂事的孩子。陈亦新说,他死了,他女儿咋活?
若没有意外,上面谈到的三个朋友,定然都会是我儿子结婚时的东客。刘靖儿子结婚时,也请了我。陈亦新结婚时,我当然也得请他。但我上次,一到凉州,就听说他死了,死于几个月前的某次车祸,他开了一辆价值一百多万的车,出事了,被甩出去六十多米。他连个叫我请他的机会也没有给我。
叶佰生给了我请他的机会,我也请了他。为这,我专程去了兰州,他请我吃了羊肉,说好八月二十五日结婚,他答应早点来,不料,他外出远门,要去搞啥考察,二十二日死于车祸。他的死,离我们约定的见面时间,只错了三天。
张万雄是陈亦新结婚时的大东之一,另一位是古浪法院院长常发。他们的帮忙,成为凉州最让我温暖的事情之一。没想到,儿子结婚刚过四个月,张万雄也死了。
这三人一死,我的人生就越加孤独了。去兰州,去凉州,我会少很多乐趣。
忽然,我有了一种旷野无人的感觉。
那一刻,我甚至后悔自己离开了武威。我想,要是在那儿,会常跟张万雄见面,常跟他聊天,要是他真的想学修行坐禅,我定然会好好教他。也许,他就能走出那个死胡同。
我痛彻心肺,欲哭无泪。
可是,一切都晚了。
我马上给几位曾有抑郁症状的朋友打了电话,告诉他们,若是心上有了过不去的事,一定要给我打电话。我很怕他们像万雄那样,不打招呼,就去做这种无法挽回的事。
我也有些埋怨万雄:你做这事前,为啥不给我打个电话?
但我知道,被重度抑郁症困扰的人,是最怕别人干扰他的选择的。当被那巨大的死神之雾笼罩时,他们最想做的,就是尽快解脱。有许多人,即使有亲人朋友看着,他们也会像惊了枪的兔子那样,逃出亲情的控制,扑向死神。
2
下面的内容,引自《兰州晨报》2013年01月11日的两篇报道:
本报武威讯(记者张永生)1月9日晚,武威市凉州区人民法院副院长张万雄在该院办公楼六楼跳楼身亡,警方初步判定系自杀,目前自杀原因正在调查中。
据武威市凉州区人民法院工作人员介绍,1月10日早晨8时左右,武威市凉州区人民法院院内办公楼下发现一具尸体。经辨认,尸体为该院副院长张万雄。当日下午,记者在凉州区人民法院院内看到,法院办公楼楼后停车场处有一摊血迹,警方处理现场时划出的人体形迹及死者死亡时形体姿势清晰可见,死者已搬移至医院太平间。
据知情人介绍,根据凉州区人民法院的监控录像资料显示,1月9日,该院副院长张万雄下班后并没有回家,一直滞留在办公室。晚上8时左右,张万雄从他所在的办公室(五楼)走出后,先后在五楼和六楼电梯处徘徊了约半小时,后打开六楼电梯间旁的窗户跳下,根据监控录像显示的案发时间为当晚9时08分。
记者从有关方面了解到,张万雄是凉州区中坝镇人,1967年9月出生,1991年9月参加工作,大学学历。先后在凉州区丰乐法庭、永昌法庭、区法院行政办、九矿法庭、区法院研究室工作,后提拔为凉州区人民法院副院长,分管基层法庭。知情人介绍,张万雄毕业于西北政法大学,为人随和,性格开朗,法律专业毕业,属于既有能力又有学历的领导,在该院口碑很好。
据知情人透露,1月9日下午,张万雄在其办公室处理完手头所有工作,对一些案卷材料阅示并签字后,走出办公室。警方在其身上发现了张万雄自杀前留下的遗书。目前关于张万雄的跳楼自杀原因,武威市公安局凉州公安分局称已在案发后第一时间介入并进行调查,其遗书内容中尚不便透露。
次日,《兰州晨报》又报道了张万雄的死因——
凉州区法院副院长自杀原因查明
遗书表明因患抑郁症所致,善后工作目前正在进行
本报武威讯(记者张永生)1月11日下午,武威市凉州区政府就凉州区法院副院长张万雄坠楼案件向媒体通报了其死亡原因。经查,张万雄死亡系抑郁症自杀所致。目前,善后工作正在进行。
1月10日8时30分许,张万雄被发现坠亡后,凉州区公安局立即启动命案侦破机制,组织刑侦、技术、派出所民警迅速赶赴案发现场凉州区法院新办公楼北侧介入调查。综合各类线索,凉州警方排除张万雄被他杀的可能性,确定为自杀。
据调查,1月9日下午下班,凉州区法院司机李某准备接张万雄回家时,张称有工作先不回家,加完班后他自行回家。1月10日早8时许,司机打电话联系张接其上班,电话无人应答。随后,凉州区法院干警在办公楼后院发现其尸体。据介绍,1月10日,办案人员对张万雄所在的凉州区法院507办公室物品进行检查,在其办公桌上发现了其留下的一封遗书,警方随后在其办公室提取了一本黑色塑料笔记本作为鉴定笔迹的样本,就其遗书进行了鉴定。经鉴定,遗书书写速度较快,字体和结构搭配相对稳定,运笔上反映有一定特点,检材和样本在书写水平和熟练程度、布局特征、动笔特点和笔画之间的搭配使用上反映出相一致的特征,警方遂认定现场提取的遗书系张万雄本人所书写。
1月11日下午,凉州区政府部门向记者公开了张万雄生前所留遗书内容:“各位领导、同事及我的家人,永别了!我因为患有严重的抑郁症,不堪工作和生活的压力,所以我选择离开这个世界。我的死和组织及任何人、事无关,纯粹是由于疾病所致,得了抑郁症的人真是生不如死,请大家理解我以这种方式离开这个美好的世界吧!”遗书称:“我选择了轻生这种方式,必然会引起各种猜测,给我的家人及组织带来一定的负面影响,请你们原谅我吧。”
1月11日上午,警方就初步调查经过及调查结果,向张万雄的组织单位凉州区法院及死者家属做了案情通报,其单位及家属表示对调查结论无疑义。事件发生后,凉州区法院成立了善后处理领导小组,配合有关部门开展调查并处理善后事宜。
3
认识张万雄,是1993年,距今,已二十年了。那时节,张万雄在凉州北乡的永昌法庭工作。弟弟陈开禄死后,妈想留下他的儿子,弟妻却想带走她的儿子,两家都不相让,法庭出面,进行调解,才解决了此事。后来,这段经历进了我的小说《大漠祭》和《白虎关》。
那时节,万雄调解此案时,侄子陈建新只有几个月大。没想到,陈建新刚过20岁,万雄却自杀了。那是我们相识的第一次,妈抱着陈建新,跟我一起,在法庭上见到的他。这一次,陈建新在我的身边,能当我的助手了,张万雄却死了。世事的变化,像白云苍狗,叫人慨叹不已。
记得那时,他是多么的风华正茂啊!他善于言谈,充满梦想,人又热情,总是一脸灿烂的笑。他将那种笑保持了二十年,我们每次见面,他都会那样笑。
下面是万雄四个月前在陈亦新的婚礼上当东时的照片:
你绝对不会想到,常那样笑的一个人竟然会选择自杀。
他怎么会自杀?
1993年,万雄二十多岁,他刚参加工作不久。一见我,他就说读过我的《长烟落日处》,他谈到自己在图书馆发现了该小说后的惊喜,他说他终于发现,凉州出了作家,他有种狂喜的感觉。他那真诚的语言打动了我。
再跟他见面时,已是七年后了,期间,我大多时间在闭关,也没机会见到他。
2000年,我的《大漠祭》出版了,《文汇报》等百家媒体进行了报道,在家乡却被压着,没点滴讯息。后来,张绪胜任武威市委书记。一天,张书记带人来看我,说收到了一封信,信中那人给他提了很多建议,其中一条便是要重视雪漠。据说,那封信中,重点介绍了我的成就。也因为这一内容,有人甚至怀疑那信是我写的。后来,张书记就想调我去文联,任文联副主席,不料在选举时出了意外,我就到省上,当专业作家了。
从这一年起,我就跟万雄有了联系,时不时地,他就请我去吃饭,还给我介绍了他的朋友,有当法官的,也有企业家。某年冬天,一场大雪之后,他开了车来,要接我去看沙漠。他说,你笔名叫雪漠,你也应该看看真正的雪漠。于是,我第一次看到了大雪覆盖的沙漠。那种壮美,今天想来,仍叫人热血沸腾呢。我想,那感觉,也定然留在万雄心里了。差不多十年后,万雄自杀前,留下了遗书,叫人不举行任何仪式,只是将他的骨灰,撒在我们去过的那个沙漠里。想来那大自然的“雪漠”,也定然给他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在凉州时,万雄请我吃饭,我一般都会参加。那时节,我拒绝了很多人,却没有拒绝过万雄。我非常喜欢他的真诚和坦率。跟他的谈话,是一种享受,这也是我想到凉州时最为怀念的场景之一。
上次回到家乡,给儿子办喜事后,离开武威时,最让我恋恋不舍的,就是万雄和几位朋友。在广东,我很少碰到能这样聊天的朋友。正因为凉州还有万雄这样的朋友,时不时地,我就想回到凉州。不过,跟万雄们的那种聊天,也像吸鸦片,会上瘾,几天不聊,就会念想。对于珍惜时间用于做事的我来说,虽时时想聊,但我很少主动邀请他。因为我的许多朋友,就是在聊天中一天天老了,一辈子没做下多少事。
万雄爱读书,曾迷过李敖,后来喜欢我的作品。他对我书中的内容,总是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我老说,万雄的天性,其实是个文人。后来,他一死,我的妻子就发出感叹,说,他要是不当官就好了,官场糟塌了他。
以前,闲聊时,我也这样劝过万雄。我说,你可以多写写文章,少想那些官场的事。他说,我跟你不一样,你是文人,越老越值钱。我既然进了这一行,不想干的事,也得干。
他常感叹说,我的做人和我的工作常常背道而驰,真是难受。
万雄从骨子里追求完美,却不得不在不完美的官场里混。每次,跟我在一起时,他问的问题,总是说他不喜欢官场的很多东西,但又不得不那样,他问我,我遇到这类事时,会怎样。我说,你进了哪个地方,就要遵循哪个地方的游戏规则。我叫他好好做他的事便是了,对一些事不要太在乎,也不要太执著。他说他很痛苦,有些事,他不想做,可不得不做。我说那你就当个游戏吧,不得已做了,也不要太在乎。
上回见面时,是他跟我的最后一面,他问的,还是这类话题。他说他去年住过院。我问啥病?他说是抑郁症。我笑了,你咋会得抑郁症?
我儿子也不信他会得抑郁症。我跟万雄的每次见面,一般也叫陈亦新参加。我想叫他多了解一下社会。万雄谈锋极健,总是滔滔不绝,话题多是文学。从他脸上,看不出一点儿抑郁症之迹象。所以,他一自杀,我们首先想到的,便是他杀。
朋友们也有些不敢相信。有人还问,是不是他知道了啥事,叫别人灭了口?
但他的遗书,却明明白白地告诉人们,他真的是自杀。
那么,他为什么自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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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性地看来,万雄是没有自杀理由的。他有个很贤惠的妻子,妻子没有工作,当专职夫人。他的女儿,又是少见的听话和可爱。
他女儿上小学时,我和陈亦新给她铺导作文。这孩子学习非常认真,长得非常清秀,聪颖异常,几年过去,就能写一手好文章。万雄每次见我,就夸女儿,说女儿的那种文章,他是写不出来的。
我想,他自杀前,只要想一想女儿,他也不会死。
因为这一点,陈亦新甚至愤怒了,他骂了万雄几句,很是恨铁不成钢。然后,他说,我再也不想提他了。不过,他虽然嘴里说不想提他,但其情绪,却异常低落。听到他的死讯后,我们一家痛惜了好几天。这种情绪,几乎万雄所有的朋友都会产生。他那女儿,总是弱弱的,很文静,像空气里飘的羽毛那样,有种轻盈的气息,又很懂事,还在上高中。万雄的死去,对这孩子来说,等于天塌了。
于是,几位朋友说:他咋这样不负责任?
我说,你们根本不知道抑郁症的可怕,得了那种病,是由不了自己的。那时节,一切都没意义了,只想尽快地死去。
在上海读书时,上海社科院的一位心理学专家给我谈了抑郁症的可怕,他说,抑郁症的死亡率非常高,自杀的人,大多死于抑郁症。
百度百科称:“抑郁症是一种常见的心境障碍,可由各种原因引起,以显著而持久的心境低落为主要临床特征,且心境低落与其处境不相称,严重者可出现自杀念头和行为。”
抑郁症很难治,时好时犯。不过,只要有了信仰,就容易战胜那疾病了。我的一位同学也曾得过抑郁症,后来,他信佛了,信仰便救了他。
我前边谈到的那三位朋友,也有信佛的情结,但都没真正地修过行。
刘靖老是谈佛,每周都会给我发一些佛教之悟之类,也知道“放下”的道理,但他一直没有放下。
叶佰生也信佛,也吃素,但一直没有皈依,也没有真正地修。死前,他正在读我的《光明大手印:实修顿入》。他说是读完后,就会向我请教。他死时,那书才读了一半。每次看到他读了一半的书,他的妻子就痛哭不已。她老是问我,要是他真的修行了,会不会改变命运。我说,要是他真的修行了,也许会改变。我说,许多时候,改变命运的,其实只是一个善念。我说,只要叶佰生想到我跟他的那个约定,别外出,就不会出那车祸。因为,那次他出的是远门,要到青藏高原,有可能赶不回来。我还说,要是他听我的话,系了安全带,也不会出事。去兰州那次,我跟叶佰生见面时,说得最多的话便是叫他系安全带,还讲了不系安全带出车祸的例子。可他还是没系安全带,被甩出了车外。
张万雄也没有明确信佛,但他的手头,有我的《光明大手印》系列,是我送的。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读过?四个月前,我们在最后一次相聚时,他说以后,等有了机会,向我请教佛教的修行。
那一次,我给他送了我的涂鸦小品“大善铸心”。我倒是真的希望那种大善,能改变他的心,解开他心中的结,让他快乐一些。但我也知道,对宗教,他其实是不认可的。他受的教育,让他不可能对宗教产生真正的兴趣。于是,四个月后,他还是选择了放弃生命。
万雄死后,我给我和他共同的朋友常发先生打了电话。常发对他也很疼惜,说要是他当了你的弟子,跟你修行,也许就没这事了。也许会这样。只是,这话是马后炮了。有些事,我们是没法假设的。
不过,我的学生中,也有一些重度抑郁症患者,在渐渐地变好。老报人在自己的文章中谈到了这一点。陈思、心印等人,开始情况也很糟,但都有了好的转化。许多时候,信仰的光一出现,生命中的黑便没了。
我想,要是万雄真的有了信仰,也许他会有另一种选择。
万雄不信佛,不信神。他的心中,也许在向往另一种东西,但在这个时代,他是不可能得到那东西的。他不可能让自己像很多人那样糊涂,当他总是清醒地看到一些他不想看到的东西时,他定然会患上抑郁症。
听到他的死讯时,我很后悔自己没在武威多待几天,跟他多谈谈,或许,他真会慢慢地转过来。不过,我们在一起时,他并没有问过我关于佛教修行的事,他的兴趣不在这里。我也不能毛遂自荐地当他的老师。在信仰问题上,我也只能随缘。
但我知道,即使我真的留在了武威,他也不一定跟我学佛的。
记得多年之前,我谈到了我写作时的那种奇怪的“神力”,他笑了笑,说,你听过西门豹治邺的故事吗?我明白他的意思。他接受的那种唯物主义教育,不可能让他在宗教方面跟我有共同语言。所以,在后来的交流中,我从来不谈宗教。
5
因为万雄是个有良知的法官,我也帮过他。他在某次提拔之前,我给那时的市委张书记发过短信,希望他照顾一下。那时我想,万雄要是有了实权,凉州就会多一点公正。这是我今生里唯一的一次求“官”。此前,有很多官员想帮我的忙,有人甚至想给我妻子解决工作,我都拒绝了。
听了万雄的死讯后,我很幸慰自己曾帮过他。但又想,要是他没有进城,要是他仍在乡下当一个法庭庭长,那么,他还会不会自杀?他在丰乐法庭当庭长时,是多么快乐啊。他常常开了那辆法庭的警车,载了我,走东走西,我们总是一车欢乐,一路笑声。要是他不进城,不当更大的官,他还会自杀吗?
看来,当了副院长的他,并没有真正快乐。当一个追求完美的人,总是看到很多不完美时,也许会有压抑和不快。时间长了,那压抑和不快会像硫酸一样腐蚀他的心。他的抑郁症,跟环境不无关系。
我和张万雄是君子之交,我们之间,真的是清如淡水的。陈亦新给他的女儿辅导作文时,不收学费,万雄就会在过年时送几瓶酒相谢。那酒尚在,人却没了。
除了这几瓶酒,他还送我几本好书,我也会赠给他我的新作,我们间的物质交流,就这些。此外,我们就只有精神上的交流了。
相聚时,我们的话题,多是文学。张万雄的读书层次很高,他对文学的观点,大多内行,常有惊人之语。若是他搞文学评论,也会成名的,可惜,他对文学的研究,只是浅尝辄止,并不深入。他最有兴趣的,还是法律。但因为近些年武威老出一些震惊全国的冤案,我一提这些案子,一追问,他的脸上就会显出不好意思的样子——虽然那些案子跟他无关,他也根本没有力量去纠正那些历史的或是当代的错误。有好些案子,在他当法官前,就已经结了。在他手里,没听说有啥冤案。
看到他痛苦时,我也会劝他:你虽然改变不了社会,但你尽量别做昧心事就行了。他说,这还用说吗?他说经他手的案子,他都会尽量做到公正。
万雄为人随和,虽然当着法官,却一点没有架子,他为我当过大东,当过司机――在某次上海记者采访我时,他亲自开车,送我和那位记者去我的家乡。那次,我们采访了一些民间艺人,到了我以前工作过的地方,得到了很多材料。
他一直在关心我的创作。小说《西夏的苍狼》里,有的素材就是他告诉我的。没有那素材的激发,就不会有《西夏的苍狼》。
前几天,儿子还希望我多去武威,说你只要跟张万雄他们多聊聊,就会有无数的素材。我说好,等过完年后,那边一暖,我们就去一趟武威,多待些日子。
可没几天,却听到了噩耗。
心头就多了浓浓的雾。我的妻和陈亦新,也是这样。听到万雄的死,比听到有些亲戚的死,更加让我们痛惜。
这么好的人,就这么走了。
都说,要是得了恶病,是没办法的事。可这种死法,谁都想不通。
我却从他的走里,读出了他多年来的心灵挣扎。
他是个多好的法官啊,业务好,有良知,家乡需要这样的人,可是他选择了死去。为什么呢?我一声声追问,觉得自己找到了答案,却又没个清晰思路。
听朋友说,死之前,他想换一个单位。又听说,因为工作,似乎发生过一些争执和不快。朋友说,也许,这最后的一点儿不快,成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不过,我并不这样认为,万雄不是个小气人。他的心里,很少有那些鸡零狗碎的东西。多年来,我们之间的话题,多是大事。让他绝望的,定然不是那些鸡零狗碎的小事。
在他的遗书里,他说:“我的死,是我的个性发展的必然结果。”叫家人不要找组织的麻烦。他说,他的死,不能埋怨任何人。
我想,他是真的绝望了。
我想,那叫他绝望的力量定然很大。在他的心中,那种可怕的绝望汹涌而来,不可一世,冲垮了他对朋友的友情,冲垮了他对父母的亲情,冲垮了他对妻子的爱,冲垮了他对女儿的爱。那时节,他的世界里的一切,都无法抵挡那种绝望时,他才会选择走这条路。
这股让那个曾经灿烂地微笑的青年、患上重度抑郁症的力量,定然是世上最可怕的力量。它绝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也超越了任何的标签。
以前,他老是希望我的这支笔,能写出他想说的话。我也想这样,可是,这世上,有些话,其实是不能说的。
在万雄的生命里,我只能做一个遥远的夜幕下的火把。我给不了他多少光。当他目光转向我时,也许能看到一点微弱的光。当他背向我时,他看到的,也许是无边的夜幕。
他就是在那夜幕里跳楼的。
他摔得很惨。当清晨的曙光出现时,他摔烂的身子就叫严寒冻硬了。人们先得弄消了他冻僵的身子,才能为他美容,才能让他用相对美好些的表情,去面对更多疑惑的人。
那么,他为啥选择了在法院里自杀呢?
不知道。
他在遗书里说,不要举办任何仪式,就把那骨灰,撒进腾格里大沙漠吧。
记者张文生说,有些人看了那遗书,就说,那是他太爱雪漠的《大漠祭》了。
只是,他的那种惨烈的死法,实在是太扎眼了,只看到甚至想到那惨相,就会让很多人受到伤害。
都说,这年头死的,咋尽是一些不该死的人?。
6
万雄死后,我正在广东。我马上打电话给我的学生,请他代表我,送去一个花圈。学生遵嘱送了去,却发现还没设灵堂,说是他的善后工作正在进行,还没决定设不设灵堂。
他的死,让亲人们痛不欲生。
另一位朋友谈到了他的遗言。他在那最后的文字中,将好些物品都分了。比如,他说家里有一条烟,叫人送给他的司机;还有些字画,都分给了朋友。朋友说,他的遗书,是那么有人情味。
难道,他会想不到,自己的死,对亲人来说,会是多大的打击?
朋友说,万雄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他是个理性的人,那死前徘徊的近一个小时里,他不会想不到妻子和女儿。但他选择了这种惨烈的方式,等于在说:我不想跟你们玩了。
朋友说,也许,你不该劝他遵循那游戏规则的。因为他要是遵循了,快乐的希望就很渺茫。因为无论到哪里,只要有那规则,他就不可能快乐,除非他像你一样洁身自好。否则,他的清醒和他的遵循,就会让他人格分裂。这样,他就很难挣脱他自己。
朋友问,他是不是有种宁为玉碎的味道?
我无语。
憋了许久,我才说:即使你说得有道理,但还是有人会遣责万雄,说他不是一个好儿子,不是一个好父亲,不是一个好丈夫。
朋友却说,他愿意承担这几个“不是”,但他仍然选择了这种惨烈。他定然有他的想法。他可以有无数的死法,如喝安眠药,如上吊,如投水,他为啥选择了跳楼呢?他也可以在其它地方去死,他为啥选择在法院里呢?他的死本身,是不是也是一种态度和发言?
我仍然无语。
一位外地朋友发来短信说:“张万雄的自杀,和你《白虎关》中莹儿自杀的本质是一样的,都是被那种人文环境给扼杀了,那些规矩都是魔桶。”
我不知道他说得有没有道理?
7
万雄的老婆没工作,女儿正上高中。他这一去,老婆“露水曳到半山坡”,女儿上大学的学费是否有了着落?家里人以后的生活,都成问题了。朋友们就希望那善后,能处理得好一些,但听说,因为是自杀,这事有些难办。
朋友们都在为他争取,理由有几点:
一是他带病工作。抑郁症是很可怕的疾病——他曾因为这病住过院。既然政府已向媒体承认了死因是抑郁症,这症的自杀率又超过正常人的20多倍,那么,他的死,单位不能说全无责任。因为,要是他得到了中央电视台对抑郁症患者崔永元的那种照料,结局可能是另外一种;
二是他死的地点是在法院。他是在加班时出事的,死在了单位。死前,他还处理了一些案卷材料;
三是他在遗书中明确写了,是“工作和生活的压力过大”,才觉得“生不如死”,因而自杀的。
一位懂医的朋友说:抑郁症多数病例有反复发作的倾向,每次发作大多数可以缓解。要是张万雄在抑郁症发作时,遇到了好的善缘,就能缓解症状,跨过这一关。要是工作压力过大,定然会加重病情,必然会导致不好的后果。他说,从本质上说,抑郁症的自杀,跟高血压的脑溢血死亡,是性质相同的一种后果。若是高血压患者死于加班,家人会得到妥善照顾的话,那么,死于加班的抑郁症患者的亲人,也应该得到相应的照顾。
好心的朋友们还找了其它一些理由:比如,万雄死前,在单位里徘徊了半个多小时,单位值班者为啥没去问询?为什么死者于晚上九时多跳楼,次日才被发现?单位是如何安排人值班的?若是有合格的值班制度,若是问询或照料死前明显痛苦焦虑的万雄,或将跳楼后也许只是受伤的万雄及时送往医院,是不是可以避免一次悲剧?
我也理解朋友们的好心,他们并不想追求谁的责任,他们只是想为万雄的妻子和女儿争取到一些必要的帮助。
朋友告诉我,因为万雄是自杀,争取起来,可能会有些困难。听到这,我忽然感到寒心。我想,不管咋说,作为一块土儿的同事,想必应该有一份起码的同情心吧?人家尸骨未寒,怎能冷漠如此?要知道,人家明明是病人呀,中央电视台的崔永元患这病时,台里都当成了大事,派专人跟随、照顾、护理。不然,崔永元早没了。在凉州法院,万雄患抑郁症,是大家都知道的事,但我不知道他是否得到过相应的照顾?
我想,要是万雄在天有灵,知道朋友们的好意和争取的困难时,不知会咋想?
在生前,做为副院长,有很多人巴结他,他一死,连为妻子女儿争取一点儿经济上的帮助都成了很困难的事。我想,在他死前,要是了解到这一点,还会不会自杀?
这时候谈这话题,似乎有些晚了。不过,我的眼前,老是晃着那个小女孩的面孔。唉,她是那么的文静和弱小。
每次,一想到她,我就会发怒。我就会恶狠狠地骂万雄。
我说,你应该想到你家人的。你定然想不到,你那样死了,朋友的那点可怜愿望,想要实现,都会费很多气力。
我说,知道不,你待在那个位置上,因为你的良知,世上就会多一点公平。你一走,那位子空了,上来的那人,还如不如你?
我说,你甚至也可以选择辞职和养病,但只要你活着,对你的家人来说,就是一种贡献。
我相信,要是他死前,听了我的这骂,也许就不会跳楼了。我很后悔,没这样骂过他。不过,他从来没说过他想死,我也就没有机会骂他了。
我多想能这样骂骂他呀!
于是,我再一次给一些朋友打了电话。虽然别人觉得不吉利,我还是告诉他们:若是心上有了过不去的事,一定要给雪漠打电话,或是来找我,我带他们到处走走。我很怕他们像万雄那样,不打招呼,就去做这种没法挽回的事。
他们答应了我。
我说,哪怕仅仅是为了你们的亲人,你们也要珍惜生命。
这,也成了我写这篇文章的理由之一。
8
我放下了手头正在写的小说,用了我黄金生命段里的四天时间,用蘸着血泪的文字,来悼念我的好友张万雄。
我更想告诉读者:别将万雄的死,跟某些腐败分子的死相提并论。万雄是我的朋友,是我能想念一生、痛惜一生的朋友,是我想到凉州时的温暖之一。
愿我的每一位朋友,都能善待自己,都能珍惜生命。
我希望看到此文的朋友,能理解我的心情。若有让自己不舒服的内容,也请谅解。这是我对朋友的一种态度。这个时候,能为他说话、愿为他说话的人很少了。需要我说话时,我当然得说话。若有个别内容惹人不舒服,那也是我为想帮助他的人提供的一个理由。请理解我的这点善心。
我更不希望人们用惯常的那种对待官员之死的幸灾乐祸的口吻,来谈论我的朋友之死。我不愿让任何一种猜忌和偏激的污水,泼向我这位还有追求和向往的朋友。
我会一直关注这事,并将相关内容补入我的文章,选入我的文集,以传诸后世。
我希望一些有权的朋友,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帮帮那位失去父亲的孩子,并安慰更多的心灵受到创伤的人。
我希望我的文字,能成为你们的一个帮助他们的理由。
我会用我的笔,记下你们的所有善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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