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念佛”,人们很自然地会想到“他力救济”,也就是依靠所念佛的力量,如阿弥陀佛、释迦牟尼佛、东方药师佛、未来弥勒佛、观世音菩萨等,从而达到最终的解脱。讲到他力救济,人们会更进一步想到大乘佛教的思想,尤其是净土宗思想。其实,早在大乘佛教产生之前,部派佛教时代就有了念佛的思想。本文试从原始的《阿含经》和《大正藏》的“本缘部”,探讨念佛思想的起源,追述佛教是如何从以自力为主的修持,转变成以他力为主的救援,其转变的关键何在,并求教于各位专家。
《阿含经》是学界公认的最早的佛教文献,它记载了不少历史佛陀释迦牟尼的言教和事迹,当然其中也有很多的传说和神话。就现存的中译《阿含经》和巴利五部来讲,已带有很浓厚的部派色彩,甚至有大乘佛教思想,如《增一阿含经》。《大正藏》的“本缘部”中的诸经典大都是讲述释迦牟尼的一生和过去生中的故事,也有一部分是讲述佛弟子过去生故事的。因此“本缘部”诸经中所描述的佛陀观,比《阿含经》有了很大的发展。
一
首先,《阿含经》中有许多处讲到“六念”时提到“念佛”或“念如来”。如《长阿含经》卷九《十上经》云:“云何六修法?谓六念:念佛、念法、念僧、念戒、念施、念天。”又卷二云:“佛告比丘,复有六不退法,令法增长,无有损耗。一者念佛、二者念法、三者念僧、四者念戒、五者念施、六者念天。修此六念,则法增长,无有损耗。”
《中阿含经》卷三十《福田经》云:“舍梨子,白衣圣弟子云何得四增上心,现法乐居,易不难得。白衣圣弟子念如来,彼如来、无所着、等正觉、明行成为、善逝、世间解、无上士、道法御、天人师,号佛、众佑。”
《杂阿含经》卷二十云:“修习念佛,正向涅?,是名如来、应(供)、等正觉,所知所见,说第一出苦处,升于胜处,一乘道净于众生,离苦恼,灭忧悲,得如实法。”又卷三十三云:“我自恐与此诸狂俱生俱死,忘于念佛、念法、念比丘僧。我自思惟,命终之时,当生何处。”
《增壹阿含经》卷一云:“尔时,世尊告诸比丘:当修行一法,当广布一法。已修行一法,便有名誉,成大果报,诸善普至,得甘露味,至无为处,便成神通,除诸乱想,逮沙门果,自致涅?。云何为一法?所谓念佛。”在《南传增支部》中也有相似的段落讲到六念,即念佛、念法、念僧、念戒、念施、念天。
由此可见,在早期佛教到部派佛教的转型时期,念佛是一种很普遍的修行方法。这是因为早期佛教特别强调自力,如南传《法句经》中讲:“汝当自努力,如来唯示道,修禅定行者,解脱魔系缚。”在同一部经中又讲道:“自为自依怙,他人何可依?自己善调御,速得证解脱。”因为,根据佛教的教理来讲,“恶业实由自己作,污染亦由自己造;由自己不作恶业,清净亦由自己。净不净全由自己,他人何能净他人?”这里说明,自己是自己的主人,自己能否解脱,全由自己的努力。因为佛教所讲的因果是一自然法则,在这当中没有外在神秘的因素控制,也没有上帝的奖励与惩罚,就是佛陀也只是指明这个法则而已,而不是这法则的创造者。
那么《阿含经》中所讲的念佛是什么样的呢?《杂阿含经》卷二十讲到念佛是念佛的功德:“尊者摩诃迦旃延语长者言:汝当依此四不坏净修习六念。长者,当念佛功德,此如来、应(供)、等正觉、明行足、善逝、世间解、无上士、调御丈夫、天人师、佛、世尊。”《别译杂阿含经》卷八进一步解释到:
为涅?故,修于六念。何等为六,一者念于如来、应供、正遍知、明行足、善逝、世间解、无上士、调御丈夫、天人师、佛世尊。当于尔时,无有贪欲、恚、愚痴,唯有清净质直之心。以直心故,得法得义,得亲近佛,心生欢喜。以欢喜故,身得猗乐,以身乐故,其心得定,以得定故,怨家及己亲族,于此二人,无怨憎想,心常平等,住法流水,入于定心。修念佛心,趣向涅?,是名念佛。
由念佛的功德,即十号,行者就可以达到“无有贪欲、恚、愚痴”,乃至获得涅?。而这种念佛是一种禅观,以释迦牟尼佛为做观的对象。《增一阿含经》卷二详尽叙述了当时一种禅观念佛的具体方法:
若有比丘正身正意,结跏趺坐,系念在前,无有他想,专精念佛。观如来形,未曾离目。已不离目,便念如来功德。如来体者,金刚所成,十力具长,四无所畏,在众勇健。如来颜貌,端正无双,视之无厌,戒德成就,犹如金刚而不可毁,清净无瑕亦如琉璃。如来三昧,未始有减,已息永寂,而无他念;骄慢强梁,诸情忄詹怕,欲意、恚想、愚惑之心、犹豫慢结,皆悉除尽。如来慧身,智无崖底,无所碍。如来身者,解脱成就,诸趣已尽,无复生分,言‘我当更(应当是“不”)堕于生死’。如来身者,度知见城,知他人根,应度不度,此死生彼,周旋往来生死之际,有解脱者,无解脱者,皆具知之。是谓修行念佛,便有名誉,成大果报,诸善普至,得甘露味,至无为处。便成神通,除诸乱想,获沙门果,自致涅?。是故比丘常思惟不离佛念,便当获此诸善功德。
这段文字所描述的念佛观有以下几个方面:(1)观如来体“金刚所成,十力具长,四无所畏,在众勇健”。它包括了佛的法身和色身,“十力具长,四无所畏”是指法身,“金刚所成”是指色身。(2)观“如来颜貌,端正无双,视之无厌,戒德成就,犹如金刚而不可毁,清净无瑕亦如琉璃。”这是指佛的色身。(3)念“如来三昧,未始有减,已息永寂,而无他念;骄慢强梁,诸情忄詹怕,欲意、恚想、愚惑之心、犹豫慢结,皆悉除尽。”这是讲佛永住三昧,无有烦恼。(4)“如来慧身,智无崖底,无所碍。”这是讲佛的智慧。(5)“如来身者,解脱成就,诸趣已尽,无复生分,言‘我当更(应当是“不”)堕于生死’。”这是指佛已得解脱,永不受生。(6)“如来身者,度知见城,知他人根,应度不度,此死生彼,周旋往来生死之际,有解脱者,无解脱者,皆具知之。”这是讲佛了知众生的根基。换句话说,佛是无所不知之人。以上六个方面都是佛的功德。
这里所描述的佛陀观正是大众部的佛陀观,如《佛说内藏百宝经》中所讲:“佛身如金不受尘垢,佛现入浴,随世间习俗而入,示现如是。”《异部宗轮论》也讲:“如来答问不待思惟,佛一切时不说名等,常在定故。”因此,可以说以念佛、观佛为主的禅观,是在释迦牟尼佛去世后的早期部派佛教中发展起来的。
这种以念佛为主的禅观,如上所说,除可以“便成神通,除诸乱想,获沙门果,自致涅?”外,还可以获得其他的现世利益。如《杂阿含经》中讲,念佛可以除去恐怖。”尔时,世尊告诸贾客:汝等当行于旷野中,有诸恐怖,心惊毛竖。尔时,当念如来事,谓如来、应(供)、等正觉,乃至佛、世尊。如是念者,恐怖则除。”又如《杂阿含经》云:“世尊告诸比丘,若比丘住于空闲、树下、空舍,有时恐怖,心惊毛竖者,当念如来事及法事、僧事,如前广说。念如来事、法事、僧事之时,恐怖即除。”
又《中阿含经》卷三十之《优婆塞经》讲到,如果圣弟子忆念如来,可以除去心中的烦恼:“白衣圣弟子念如来,彼如来,无所着、等正觉、明行成为、善逝、世间解、无上士、道法御、天人师,号佛众佑。如是念如来已,若有恶欲,即便得灭。心中有不善、秽污、愁苦、忧戚,亦复得灭。白衣圣弟子攀缘(忆念)如来,心靖得喜,若有恶欲,即便得灭。心中有不善、秽污、愁苦、忧戚,亦复得灭。白衣圣弟子,得第一增上心,现法乐居,易不难得。”又《中阿含经》卷五十五之《持斋经》中亦有类似的论述,称圣弟子“忆念如来已,若有恶伺,彼便得灭。所有秽污、恶、不善法,彼亦得灭。居士妇!多闻圣弟子缘如来故,心靖得喜。若有恶伺,彼便得灭。所有秽污、恶、不善法,彼亦得灭。”经中更进一步把念佛比喻为洗头。如人头有垢腻,用“膏泽、暖汤、人力、洗沐故,彼便得净。”
这里经中所讲的念佛似乎不完全是一种禅观,而更倾向于忆念,忆念佛的功德,由此便可以获得现世的利益。
二
早期佛教以念佛,即观想和忆念佛的功德为主的禅观,到了部派佛教时期,逐渐地随着佛陀观的发展,演变成了以持名为主的念佛了。即由自力为主的修持变成了依靠他力为主的救援。这一发展的关键主要是早期佛教以人为主的佛陀观,到了部派佛教时代神化了。也就是说,佛陀由人变成了神,并且给佛陀赋予了很大的神力,人们只要念他的名字,就可以得到帮助,甚至获得最终的解脱。
把佛陀神化的佛教派别,主要是以大众部为主而强调信仰的早期部派。根据世友的《异部宗轮论》,以大众部为主的一说部、说出世部、鸡胤部都认为:“诸佛世尊皆是出世,一切如来无有漏法。诸如来语皆转法轮,佛以一音说一切法,世尊所说无不如义。”这其中最关键的是,他们认为“诸如来语皆转法轮,佛以一音说一切法,世尊所说无不如义。”由于大众部认为,佛所说的都是法,都是真理,所以在释迦牟尼去世之后,他们把佛所说的不加分辩地都认为是了义法。因此,基于佛经中所讲的佛的许多神通,他们提出了出世的佛陀观(Lokotara)。而说一切有部正好与大众部相反,他们认为:“非如来语皆为转法轮,非佛一音能说一切法。世尊亦有不如义言,佛所说经非皆了义,佛自说有不了义经。”在部派佛教时期,由于这两种对佛陀截然不同的态度,因此形成了两种不同的佛陀观。以说一切有部为主的上座部认为,佛陀的生身是有漏的,只有佛的法身是无漏的。因此,他们虽然在佛陀观上也有很大的发展,但还是保留了以人为主的佛陀观。因此,他力救济的信仰,如阿弥陀佛,在上座部就没有发展起来。
但是,以大众部为主的部派把佛陀彻底神化了,因此他们说:“如来色身实无边际,如来威力亦无边际,诸佛寿量亦无边际。”因为他们信仰“如来威力亦无边际”,所以依靠他力的修持法门也成为可能,因此持名念佛也可以得到佛陀的加被和帮助。因为他们同时信仰佛陀是大慈大悲的,只要念他的名字,就可以得到救援。
这一时期出现的经典,如《大方便佛报恩经》,明确地讲到念佛,即释迦牟尼佛的名号,就可以得到救援。经中讲到,当舍维国的流离王来消灭释家族的时候:
时诸释女各称父母兄弟姐妹者,或复称天唤地者,苦切无量。惟其中有第一释女告诸女言:姐妹当知,我曾从佛闻,若有一人能于运急之中,发于一念念佛,至心归命者,即得安隐,各称所愿。时五百释女,异口同音,至心念佛,南无释迦牟尼、多陀阿伽度、阿罗诃、三藐三佛陀。复更唱言,苦哉苦哉,痛哉痛哉,呜呼婆伽婆修伽陀。作是唱时,于虚空中,以如来慈善根力故,起大悲云,雨大悲雨,雨诸女人身。既蒙雨已,身体手足还生如故,诸女欢喜俱唱是言:如来慈父,无上世尊,世间妙药,世间眼目,于三界中能拔其苦,施与快乐。所以者何,我等今者得脱苦难,我等今者当念佛恩,当念报恩。诸女念言,当以何事而报佛恩?如来身者金刚之身,常住之身,无饥渴身,微妙色身,悉是具足百千禅定,根力觉道,不可思议,三十二相,八十种随形之好,具二庄严,住大涅。
这些释家女子由念佛的名号故,最终脱离苦难。由此我们可以看到,此经的出现,说明由禅观念佛已经转变成了持名念佛。本经用这个故事说明持名念佛的力量。
经中的最后一段讲到:“如来身者金刚之身,常住之身,无饥渴身,微妙色身,悉是具足百千禅定,根力觉道,不可思议,三十二相,八十种随形之好,具二庄严,住大涅。”从这一段来看,此经应当是大众部的经典,或者至少也是宣传大众部教义的经典。它与《佛说内藏百宝经》中所讲的佛陀观是一致的。如“佛身如金刚,净洁无瑕秽、无清便”,“佛未尝有饥时,用哀十方人故,为现饥”,又如“佛身无有衰老时,但有众德,而现身衰老,随世间习俗而入,示现如是”,“佛力不可当,持一指动十方佛刹,现人羸瘦疲极,随世间习俗而入,示现如是。”由此可见,持名念佛确与大众部有关系。
再如,鸠摩罗什所译的《众经撰杂譬喻》亦讲到,有五百商人乘船入海求珍宝,路遇摩竭大鱼,从水中伸出头,张大口欲食众生。而这时风大猛利,船去如箭,直向大鱼驶去。”商主语众人言:船去大疾可舍帆下泛之。辄如所言,舍帆下泛,船去辄疾而不可止。商主问船上人言:汝见何等?答曰:我见上有两日出,日下有白山,中间有黑山。商主惊言:此是大鱼当奈何哉,我与汝等今遭困厄,入此鱼腹无复活理,汝等各随所事一心求救。于是众人各随所事,一心归命,求脱此厄。所求愈笃,船去愈疾,须臾不止,当入鱼口。于是商主告诸人言:我有大神号名为佛,汝等各舍所举,一心称之。时五百人俱发大声:称南无佛。鱼闻佛名,自思惟言:今日世间乃复有佛,我当何忍复害众生。适思惟己即便闭口,水即倒流转远鱼口,五百贾人一时脱难。此鱼前身曾为道人,以微罪故受此鱼形,既闻佛声寻忆宿命,是故思惟善心即生。此明五百贾人但一心念佛,暂称名号,即得解脱弥天之难,况复受持念佛三昧,令重罪得薄,薄者令灭,足以为验也。”
此经也是说明持名念佛的力量的。但是从这两个经,我们是很难断定是哪一时期,由禅观念佛转变成了持名念佛的。但是就在同一时期出现的《那先比丘经》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线索,因为此经中也讲到了持名念佛。相关经文如下:
王复问那先:“卿曹沙门言:人在世间作恶,至百岁临欲死时念佛,死后者皆得生天上。我不信是语。复言杀一生死即当入泥犁中,我不信是语。”
那先问王:“如人持小石置水上,石浮耶?没耶?”
王言:“其石没。”
那先言:“如令持百枚大石置船上,其船宁没不?”
王言:“不没。”
那先言:“船中百枚大石,因船故,不得没。人虽有本恶,一时念佛,用是故,不入泥犁中,便得生天上。”
经中用船载大石的譬喻说明念佛的力量,既形象又准确。念佛的人由佛的力量故,即使在现世时作了许多恶,只要回心转移,由念佛的力量,临终时也可以得到解脱。
根据学者的研究,弥兰陀王生活在公元前二世纪后半叶到公元前一世纪前半叶,而《那先比丘经》一书在公元前一世纪成书。弥兰陀王不是一位佛教专业人士,像他这样的人都知道念佛可以得升天上,可见,念佛的信仰至少在公元前一世纪,就已经很普遍了。当然那时所念的不是阿弥陀佛,而是释迦牟尼佛。退一步来说,即使我们对弥兰陀王和那先比丘对话的历史性持否定态度,《那先比丘经》本身也是一部很早的经典。它的翻译是相当早的,从其翻译的文字来看,应当是汉代译出的。所以它的成立也应当不会太晚。
第二,根据上面所引《那先比丘经》中的一段对话,在现世作恶之人,临终时只要一心念佛,也可以往生天上。这为带业往生找到了理论根据。当然本经中所说的往生,不是指阿弥陀佛的西方极乐净土,而是天上。但是至少说明,带业往生的信仰已经存在。
从上面的论述,我们可以看出,在佛教最早期的文献《阿含经》中,虽然也提到了念佛,但是,这种念佛是一种禅观,即以佛陀为修观的对象,忆念佛的功德。到了部派佛教时期,禅观念佛就转变成了以持名为主的念佛了。这一发展的关键主要是大众部对佛陀的彻底神话,把佛陀变成了一位神,相信佛有很大神力,只要念佛的名字就可以得到佛的庇佑。从此持名念佛就发展并普及了起来。(信息来源:摘自《佛学研究》)
编辑: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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